“历史终结论”之后,我们将转向福山的老师塞缪尔·亨廷顿提出的理论,那就是与“历史终结论”针锋相对的“文明冲突论”。
亨廷顿出生于 1927 年,他天资聪慧,16 岁就考入了耶鲁大学,18 岁提前毕业。在美国陆军短期服役之后,他相继到芝加哥大学和哈佛大学求学,不到 24 岁就获得了博士学位。从 1950 年开始,他一直在哈佛大学政治学系任教,直到 2007 年退休。第二年,亨廷顿就去世了。
在半个多世纪的学术生涯中,亨廷顿一共发表了 17 部著作,在学术界声誉最高的是 1968 年出版的《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而在公共领域影响最大的著作,就是 1996 年出版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
2001 年 9 月 11 日上午,亨廷顿登上了从波士顿飞往华盛顿的飞机。而就在同一天,另一架从波士顿起飞的客机被恐怖分子劫持了。亨廷顿安全着陆后才知道发生了恐怖袭击事件。他惊魂未定,就有记者到处找他。为什么呢?
八年前,亨廷顿曾因提出“文明冲突论”受到许多严厉的抨击。但“9·11”事件发生之后,亨廷顿立即被视为有先见之明的预言家,受到众人瞩目。
当时《华盛顿邮报》的记者问他,“现在你是不是感觉自己得到了证明?亨廷顿断然回答,“不,我感到愤怒和惊恐!恐怖分子并不代表伊斯兰文明,这不是一场真正的文明的冲突”。但他补充说,这有可能导致一场真正的文明冲突。
从此以后,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争端和冲突,只要和文化差异有关,亨廷顿的名字就会“上热搜”。无论是讨论巴黎恐怖袭击事件,还是分析欧洲的反移民浪潮,甚至是中美贸易摩擦,都会有人引用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他的理论好像成了万能膏药,随时可以拿来涂抹。
那么,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究竟说了什么?是否令人信服?这就是下文要探讨的问题。
# 当代世界的认知地图
“文明冲突论”,最简单的概括就是,一张地图和一个警告。亨廷顿先画了一张新的世界地图,叫作世界“文明圈”地图,然后发出了一个警告,告诫西方注意防守,避免扩张,不要去推广那些普遍性的价值。
先来讨论亨廷顿的这张地图。通用的七大洲五大洋的世界地图,你很熟悉了;但如果要理解世界政治格局,你还需要另一种认知地图。在冷战年代,这张认知地图比较清晰,按照对立的两种意识形态划分为美苏两大阵营。在这张地图中,你会看到谁和谁是朋友,谁和谁是对手。但冷战结束之后,旧地图不管用了,新地图该怎么画呢?
亨廷顿说,可以有许多画法。比如,用经济贫富概念,把世界分成南北两大块。或者用东西文化概念,分成东西两大半球,但他觉得这个地图线条太粗了。当然也可以用国家划界,但世界就变成 200 多个板块,这个地图似乎又太细了。在亨廷顿看来,最好的画法,就是用“文明”作为分界单位,把世界划分为七八个板块,把不同的国家置于文明这个概念框架之中。这有利于我们来理解世界的格局,不会太粗而变得笼统,也不会太细而变得一堆乱麻。
亨廷顿将世界划分为七个主要“文明圈”:西方文明、拉丁美洲文明、东正教文明、印度文明、中华文明、日本文明和伊斯兰文明。还有非洲,它有可能成为第八个文明。
每个文明圈像是个同心圆,其中可能会有一个核心国家。比如中华文明的核心是中国,西方文明的核心是美国。但有的文明圈还没有核心国家,比如伊斯兰文明和非洲文明都没有。而日本文明呢?就只有日本一个国家。所以这张地图其实也有点模糊。而且,“文明”这个概念,主要是依据宗教、语言、文化传统和习俗界定的,本身也有很多弹性和含混之处。
但亨廷顿认为,选择“文明”作为分界单位,不只是因为它大小合适,还因为文明重要。他相信,文化价值和宗教具有持久性,是影响国家政治发展和国际关系的最重要的因素。
# 理解文明的冲突
那么,依据这张“文明”板块划界的地图,我们如何来看待世界秩序呢?
首先,亨廷顿怀疑“西方文明优越论”。在他看来,所有的文明都更重视自己的价值——我觉得我的文明好,你觉得你的文明好,彼此之间没有什么高低优劣之分。
其次,亨廷顿认为文明很难改变。他当然知道世界不是静止的,会随着历史发展而变化。科学技术会普遍化,甚至经济方式也可能变得相似。但是,他不同意福山的最后一个推论——经济发展会导致文化和政治制度的趋同。亨廷顿坚持主张,一个文明的核心价值几乎是不可改变的。比如,西方的自由、平等、个人主义、民主等价值,都是基督教文明的产物,并不是普遍性的价值。你要是认为这些东西人人都喜欢,要推广到其它文明并改变其核心价值,就会激起人们的反感和抵抗。
再次,他认为当今世界西方文明在相对的衰落,美国不再可能成为全球的霸主,虽然以美国为核心的西方文明仍然重要,但中华文明圈的力量随着经济发展正在增长。所以,西方再也不可能让其它文明“西方化”,必须放弃这种幻想。
亨廷顿强调,要承认文明之间确实存在差异,他称之为“文明的断层线” (the cultural foilt lines)。冲突的危险就蕴藏在断层线之间,文明的差异不可能消除,所以冲突的危险也持久存在。
那么,我们还有可能建立世界秩序吗?亨廷顿那部名著的标题,后半句就是“世界秩序的重建”。他认为,要重建世界秩序,最好的办法是让每个文明圈内部的核心国家来主导“圈内秩序”。然后在文明圈之间,展开平等对话协商、彼此妥协让步,以此控制冲突,防止冲突激化走向战争。也就是说,冲突不可避免,但不能让势态升级。
总的来说,亨廷顿是一个政治现实主义者,他认为文明差异不可消除,冲突不可根除,只能管控;世界秩序只能建立在多种文明共存的基础之上。
# 批评与争议
读到这里,你觉得“文明冲突论”令人信服吗?具有足够的解释力吗?让我们来看看它遭受到了哪些批评。
有一种批评指出,人类冲突的原因有多种,宗教以及文化的差别可能是其中一种原因,但未必最为重要。“文明冲突论”首先就解释不了冷战,冷战对抗的两大阵营并不是按“文明的断层线”展开,而是根据意识形态来划界。虽然亨廷顿针对的是后冷战时代的问题,但他理论的依据是更大尺度的人类历史。
还有一种批评指出,文明圈内部也会发生冲突,而且常常比文明之间的冲突还要激烈。比如,历史上基督教文明内部就有过血腥的宗教战争,而伊斯兰文明内部也发生过“两伊战争”,还有逊尼派与什叶派之间的长期争斗。如果说文化和宗教的隔阂是冲突的最重要因素,那如何解释同属一种文化的人们会发生那么严重的冲突,甚至比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还要激烈呢?
另外,亨廷顿相信文明的核心价值基本上不可改变,但你可以找到不少反驳的例子,而最有力的颠覆恰恰来自亨廷顿自己。2004 年,亨廷顿出版了一本新书,题为《我们是谁?》,其中阐述了他心目中的美国文化核心,主要是英国新教徒的价值观念和文化传统,包括职业道德规范和个人主义、英国的语言、法律制度、社会制度和习俗,等等。但他在书中表示担忧,外来移民的涌入和文化多元主义的盛行,使美国出现了文化的分裂,正在失去自己的文化传统。
那问题来了,作为西方文明核心的美国都有可能丧失自身文化传统的危险,那么文明怎么可能是牢固不变的呢?比如,韩国被亨廷顿划入儒家文明圈,但韩国的基督教徒不断增多,已经占据了人口的三分之一。这不也是文明发生变化的例证吗?
在我看来,因为文化会相互接触,所以也会互相影响和改变。
这里可以给你讲个故事,它发生在英国殖民时期的印度。当时印度的一些地区有“殉夫陪葬”的传统风俗,叫“萨蒂” (Sati):丈夫去世了,寡妇要作为陪葬,在亡夫火葬的柴堆上一起被焚烧。19 世纪中叶,英国殖民者想要废除“萨蒂”这个风俗,却遭到当地部落首领的反对,他们理由是:“这是我们的传统习俗,不可改变。”
当时,担任英国驻印度总司令官的是纳皮尔爵士,他回答说:那好吧,烧死寡妇是你们的风俗。但我们英国人也有一个风俗:如果有男人把一个女人活活烧死,我们就会把他挂到绞刑架上绞死。你们就先遵循你们的风俗吧,然后再来让我按照我们的风俗行事。
显然,纳皮尔爵士的回答在表面上主张“文化多元主义”,实际上他是借助殖民者的权力强制,让英国的“风俗”凌驾于印度的“风俗”之上。
但我们还可以多想一想,问一向:“殉夫陪葬”所体现的价值是正确的吗?因为这是“当地传统”,就不可以评判它的是非对错吗?当部落首领声称“这是我们的风俗”时,这里的“我们”究竟是谁?那些被送去陪葬的寡妇是不是也能算在“我们”之内?她们是不是在地方强权的胁迫下不容分说地“被代表了”呢?
后来的故事你可能也知道,印度最终获得了独立。但“殉夫陪葬”的风俗恢复了吗?当然没有,它早已被废除了。在今天印度的法律中,还有专门的条款明确禁止“殉夫陪葬”。
那么,文化真的不可改变吗?
让我们回到亨廷顿,对比总结他和福山的理论之争。他们之间的分歧其实可以用中国的两句老话来表达:福山相信“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亨廷顿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两位理论家,到底谁更有道理呢?如果转向现实世界,我们就会发现,文化变迁一直在发生,但也有些文化价值如此根深蒂固,在特定的时间内很难改变。
在我看来,他们两人分别揭示了文化变迁的一面与文化固化的一面。你倾向谁的理论,就会选择相应的特定视野。比如,对于“9·11”这样的事件,你如果相信福山,会认为这是通向历史终点的一段弯路;但如果认同亨廷顿,就会觉得,这种悲剧才呈现了这个世界的本质。
但很可能,世界的真相是在两者之间。
# 思考题
你觉得文化传统是可以改变的吗?你能想到哪些文化被改变或者保持不变的现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