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发现了“无意识”,打破了传统的“理性人”观念。而他的理论经历过一个大反转,在心理学界和思想文化界遭遇了不同的命运。

在心理学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走向了衰落,今天美国最大的两个心理学专业协会中,属于精神分析流派的专家学者只占不到 10%。而在思想文化界,弗洛伊德的影响却源远流长,至今仍然塑造着我们的精神生活。

要搞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个反转,我们就需要考察两个问题:弗洛伊德思想的原创性和科学性。

# 弗洛伊德的原创性

先说原创性。弗洛伊德真的是发现无意识本能的第一人吗?难道在他之前就没有人指出过本能欲望的重要性吗?当然不是。实际上,对欲望以及非理性力量的重视,在西方思想史上并不罕见。柏拉图就曾经把人的灵魂结构分成理性、激情和欲望。再往后有休谟,他曾说过“理性不过是激情的奴隶”;还有叔本华,他把人的意志看作是一种难以察觉的“盲目的驱动力”;当然还有尼采,他提出的“权力意志”就是在宣言生命冲动的力量。既然如此,弗洛伊德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革命性创见呢,他怎么配得上如此之高的名望?

事实就是,弗洛伊德并不是发现无意识本能的第一人,他的重要贡献在于综合前人的思想,以科学的名义提出了一套系统化的心理结构理论。这套学说不仅庞大、复杂、精致,而且声称自己有许多临床案例的证据,具有科学性。换句话说,和过去的人性理论相比,精神分析学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系统性和科学性。而 20 世纪正好是一个崇尚科学的时代,精神分析学说的科学特征让它产生了独特的魅力,很快流行起来。

问题是,弗洛伊德的学说真的是一种科学理论吗?它经得起现代科学标准的检测吗?学术界对此有过非常热烈的争论。不过,主流观点是明确否定的。

弗洛伊德以科学的名义推广了他的学说,这是他声名鹊起的重要原因,但科学规范性也恰恰是他的软肋。实际上,从科学规范的角度对弗洛伊德的质疑和批评,自这个学说创立开始就如影随形。但直到他去世十年之后,这种批判才占据了主导地位。

这些批判中,首先就是对病例治疗效果的质疑。在 20 世纪 50 年代初,心理学家艾森克参考了超过 7000 位病人的资料,指出神经症患者在接受精神分析疗法后,只有 44%的病人有所好转。与之相比,接受其它心理疗法的痫人的好转率是 64%。更讽刺的是,在不接受任何治疗的患者中有 2/3 的人也能够自己康复。所以有学者这样评论,如果说别的疗法疗效平庸,那么精神分析疗法可能还阻碍了病人的康复。随着新的心理学理论和治疗方法的兴起,严格的精神分析疗法很快就边缘化了,最多是被吸纳到其它疗法之中发挥作用。

对治疗效果的质疑,自然也就引出了对弗洛伊德科学严谨性的质疑。弗洛伊德建立的理论大厦很辉煌,但大厦的事实基础却不够牢固。他依据的个案病例太少,做出的推论却太多。后来的研究者发现,在弗洛伊德理论创见中起关键作用的两个著名病例也很不可靠。比如他在对患者提问时,有明显的诱导行为,甚至还有伪造证据的嫌疑。

如果说这些批评都是从“事实证据”出发,那么接下来的批评,就更直指理论本身。有人认为,弗洛伊德提出的这个“科学理论”,实际上根本是一种伪科学。

什么样的理论才能叫作科学理论呢?科学理论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叫作“可证伪性”,这一点我们以后说到哲学家波普尔时会展开讲解,这里先简单说一说。“可证伪”,就是有可能被经验证据证明是错误的。一个科学理论需要直面不符合理论的事实,直面对自身不利的证据。说得直白一点,如果你提出一个科学理论,那么这个理论不能宣称自己永远正确、能够解释所有的经验证据。如果能解释一切,这就成了伪科学,伪科学就是永远能够自圆其说。

精神分析学就有一种怎么样都能自圆其说的倾向。它有一套复杂的概念体系,能够避免所有可能的反例,把所有案例都解释成符合自己理论的证据。

比如,它有一个概念叫“反向形成”。什么意思呢?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如果有一个儿子亲近母亲、仇视父亲,弗洛伊德会说,这就证明了我说的“恋母情结”。但是如果相反,发现有一个儿子并不仇视父亲,还和父亲很亲近,这怎么解释呢?弗洛伊德会说,这是“恋母情结”的反向形成,把无意识中对父亲的仇视转化成了亲近的行为。

你看,这不就是怎么都能自圆其说吗?所以有人批评道,从科学的角度看,弗洛伊德理论不是正确的,也不是错误的。它甚至根本不是科学,因为你没办法验证它的对错,它只是披着科学外衣的伪科学。

当然,也有人为精神分析学说辩护,说这种理论并不是像自然科学那样的科学,它是对人性的一种阐释理论。柏拉图不是也提出了自己的人性理论吗?这类理论本来就不需要接受实证的检验。在我看来,这种辩护并不恰当。如果弗洛伊德当初不是以科学的名义,那么精神分析学说根本不可能获得如此广泛的影响。

无论如何,20 世纪 70 年代之后,精神分析学说的科学光环基本消失了。在心理学这门科学的内部,精神分析学走向了衰落。但在另一方面,弗洛伊德的学说作为一种对人类精神活动的阐释,作为一种哲学或者文化理论,至今仍然具有深远而广泛的影响力。

# 欲望不再令人羞耻

也就是说,弗洛伊德更重要的遗产其实是对西方现代文化的改造。他借助科学的名义,将一种新的人性观念广泛传播到社会大众之中。

从此,对于人的理解的核心不再是理性,而是欲望,至少也是欲望与理性的不断冲突。这个观念变革已经成为现代大众文化的一部分。它的意义很像是当初哥白尼把“地心说”倒转为“日心说”。即使今天我们已经知道,太阳也并不是宇宙的中心。但对于大众而言,这仍然是一次重要的观念革命。

日心说改变了人们对宇宙的观念,弗洛伊德的思想改变了大众对人的观念。这个改变带来的最重要的后果就是:欲望被解放了!

这首先体现在艺术领域。当代的文学、电影、绘画和音乐作品中,本能欲望成为一个突出的主题。欲望被看作是不可否认、不可抹杀的生命驱动力。欲望不再是可耻的,它是正当的,甚至是值得赞美的,是充满生命力的真实人性。在欲望和理性、道德的冲突中,反倒是压抑欲望的理性好像很残忍,而道德内疚感可能是虚伪的或者愚昧的。

文艺创作是这样,普通人的精神生活也是如此。在本章的路标部分,我们说过,人生意义的两大难题就是面对死亡和欲望。如何超越欲望的卑微,走向人性的崇高,这是现代精神危机中的一个重要问题。而弗洛伊德的影响不是解决了这个问题,而是取消了这个问题:如果我们接受了欲望的正当性,欲望本身不再是卑微可耻的,也就用不着去“超越欲望”了。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能够公开地谈论欲望、表达欲望。比如,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毫不愧疚地说自己是个“吃货”。再比如,“性感”慢慢成了一种可以公开表达的赞美。在大众文化中,性也不再是一个高度禁忌的话题,这在过去是非常难以想象的。这种观念变化至今都在塑造着我们的精神生活和道德生活。

弗洛伊德理论所经历的,其实是一个搭错车的故事:它以科学的名义广泛流行,当发现它其实不具备科学性的时候,这个理论已经大众化了。哲学家弗洛姆曾经说:“无论弗洛伊德是如何被人理解或者误解的,他永久地改变了我们理解人性的方式。”我想,这句话精辟地概括了弗洛伊德的贡献。

# 思考题

我读弗洛伊德的时候一直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接受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那么我们就能弄明白无意识对我们的影响;一旦我们具备了这种知识,无意识是不是还可以在黑暗中支配我们的行动呢?

# 补充讲解 3

(相关篇目 12 尼采 III:我们还有共同的真相吗)

尼采在生前反复不安地问道:“我已被人理解了吗?”

想想今天尼采名下有多少五花八门的流派:尼采派素食主义、尼采派性解放主义、尼采派犹太复国主义,以及尼采派社会主义,当然还有尼采派的(纳粹)国家社会主义。整个后现代主义思潮都有尼采的深刻印记。最有趣的是,尼采不是(据说)敌基督、反女权吗?可是,还存在尼采派的基督教徒,以及尼采派的女权主义者。

有些学者不满于这种混乱,他们认为尼采被滥用和误解了,想要正本清源,恢复尼采的真实寓意。但我认为,这种混乱本身并不是对“真实的尼采”的背叛,而恰恰是他思想特质的体现,或者说,他的“自食其果”。

总有人自称“正宗的尼采阐释”,但马上会有别人援用尼采的视角主义,“秒杀”这种自我宣称:没有什么“尼采的真相”,只有对尼采的不同阐释。

那么,我们真的完全无法谈论和分辨人们对尼采的“理解”和“误解”吗?如果一切都是视角、是阐释、是主观任意的,那么,它正如“庸俗的”后现代主义的口号一样:怎么样都行 (everything goes)!

这是一个“濒临悬崖”的时刻。在走向另一个悬崖之前,让我们先稳住脚步。我想给出以下 4 个陈述,但我不展开解释和论证(因为对尼采的 4 个解释必定会引起 40 个新问题)。

第一,尼采的视角主义可以用于尼采本身(尼采并不反对这一点)。也就是说,视角主义本身也是一种视角主义的产物。你当然可以不接受它,但再仔细想一想,这种“不接受”的理由还是依据了视角主义,所以你还是接受了它。

有没有可能站在尼采的外部呢?尼采无疑是西方思想的一个转折点,但并不是现代思想的全部。所以这是有可能的。特别是尼采与柏拉图的争论并没有终结,也还没有定论。

第二,尼采是横空出世的天才,但他仍然是“在人间的”,他并不是外星 A!虽然他初见莎乐美时说了一句矫情话(“我们两个是从哪个星球上一起掉落到地球上来的呢?”),但尼采必须使用语言,也不可能摆脱推理和证据,虽然他的逻辑推论常常和诗性的修辞混合在一起。

但是,逻辑推论、融贯性、自洽性,等等,这一切思维工具(依据尼采)仍然是视角主义的结果。那就意味着,如果一切都是视角的产物,视角就是我们唯一拥有的、可依赖的思维工具。尼采必须用,我们也可以用。视角主义并不等于人们的思想就不可靠、不可信。这些基本的思维工具是普遍共享的视角,这带来了最低限度的确定性和稳定性。尼采没有颠覆这一点。

第三,尼采可能是一个多元主义者,但他并不是“相对主义”者。多元主义和相对主义的区别是什么?简单比喻一下,老师发下来一张卷子,告诉你“最后一道题的答案是开放的”。这不是说“你无论怎么回答都是对的”(这是相对主义),而是说“可能存在多种正确答案,但一定有些答案是错的”(这是多元主义)。

尼采并不是说所有基于视角的阐释都是等价的,无所谓高低优劣,都具有同等的正确性。否则,他以生命本能来贬低基督教道德(视其为“弱者的怨恨”)就完全不可理喻了。他自己明确地赞成和倡导一些阐释,也明确地贬低和反对另一些阐释。

第四,尼采有许多极端的论断,但这种极端的反叛有特定的针对性,是在特定的语境之中的——主要针对所谓柏拉图的形而上学传统,以及“大众版的柏拉图主义”(基督教道德)。如果脱离语境,把他的极端论断逻辑地贯彻到底,很可能是自我颠覆的。

比如,尼采著名的论断“重估一切价值”,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你要评估一个价值,必须依据某个价值尺度,无法从空白之处去做评判。尼采本人就是依据他的价值标——强者与弱者、酒神精神、生命本能的创生力一出评判的。所以,我们只可能根据某个价值来重估“一些”价值,但不可能从零开始,重估“一切”价值。

当然,我们还可以走向另外一个悬崖,就是视角主义的极端性。

我在前文提到过,视角主义不同于所谓“庐山真面目”的说法。有的人不是太理解,认为视角主义其实等同于“盲人摸象”的故事。但这不是尼采真正的洞见。

盲人摸象是什么?前提是有一个事物(大象)实实在在客观地存在,它在那里,然后我们去认识它。虽然我们带着自己的视角,有许多片面性,但是我们能够不断去接近对这个事物的全面客观认识。

但这不是尼采的看法,因为尼采首先不同意那个前提:大象客观地在那里。也就是说,他反对实在论。

实在论的观点——坚持认为世界就在那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个词的英文“realism”主要被翻译为“现实主义”,但在哲学领域中一般译作“实在论”——听上去非常符合我们的直觉,怎么还会有人反对啊?

哈佛大学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提出过一个思想实验“缸中的大脑”:想象你的大脑被人从你的身体内取出,放在一个缸中,其中有能够维持大脑生理功能的液体。大脑上插着电极,把你大脑的神经感知系统接到一些电脑上,电脑给你一些模拟日常生活的感官刺激,那么你完全会以为自己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有各种活动,而不会知道自己实际上是一个“缸中的大脑”。

“缸中的大脑”质疑了我们的直觉或常识,因为我们总是要通过感官来感知现实。那么,我们如何能保证自己的感知反映了客观的存在,又如何区分幻觉与实在?我们常常陷入幻觉而不自知,将幻觉误以为真。幻觉可能是梦境所致,或者是“邪恶的魔鬼”对我们施加的魔法,制造了我们的幻觉。

因此,与实在论相左的观点就出现了。比如相信怀疑论和不可知论的人认为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世界是否实际存在。还有认同“反实在论”的观点的人相信世界其实并不实际存在,“世界”只是我们自己大脑的主观想象。因为我们不是上帝,无法直接知晓或“看到”世界的本质,我们对世界的感知和理解就不一定可靠。

那么,实在论和反实在论最后分出胜负了吗?没有。现在有相当多的哲学家是持怀疑论或者不可知论的立场。如果一定要用盲人摸象的故事来比喻,那么在尼采的版本里,就从来不存在一个“明眼人”看到过大象存在。

尼采是著名的反实在论者,这是主流的看法。我自己的理解是,更准确地说,他至少是实在论的怀疑者。因为,宣称彻底的反实在论,也就是说“不存在客观实实在在的事物”,这个陈述本身过强了;它仍然要求一个“上帝之眼”,来确认“不存在”。如果没有全知的上帝之眼,我们只能做一个怀疑论(不可知论或者弱版本的反实在论)的判断。

尼采认为,实在论本身是一个视角主义的产物,但是他认为这是一个坏的视角主义阐释,起源于我们寻求世界的稳定性和确定性的弱者的心理。

我们在思考题部分提出的那个问题——怎么看待观点的分歧和事实认知的分歧——其实藏着一个陷阱。这个问题的提法已经预设了我们能够区别观点和事实,能够把认知和立场分开。但是尼采并没有接受这一点,尼采的极端性在于,不只价值判断和立场是特定视角的结果,事实本身也是视角“创生”或“建构”的。

但同时,我们这个“陷阱”又是有意义的。因为在和事实相关的问题上,我们更有可能具有共享的视角;而在和价值立场判断相关的问题上,我们的视角分歧更明显。

的确,我在前文试图用“共享视角”来驯化尼采的“野性”。这是因为,尼采自己确实谈到了多种不同视角之间的交流融合,以及形成共享视角和达成“客观性”的可能(注意,他在用“客观性”的时候打了引号)。

但是不要怕引号,如果视角主义是正确的,那么带引号的“客观性”,就是我们唯一可能有的客观性。其实我们并不需要(实在论者主张的)那种坚如磐石的客观性。这甚至不妨碍科学家的客观科学研究。在科学家中间就有不少反实在论者,比如物理学家霍金。

我们试图学习和理解尼采,不是为了找一个天才来崇拜,不是要受到他的惊吓,也不是为了屈从他、做他的信徒。如果这样,就与尼采的根本精神相悖。让我们记着尼采说的,“现在我要你们丢开我去发现自己,只有当你们全部否定我的时候,我才会回到你们身边。”

事实上,你不是要像尼采一样思考,而是要和他一起思考:把自己想象为他的对话者,这种对话包含着保留、质疑和批评。这当然是很高的要求、很高的境界。但用尼采的话来说“我们难道连想象一下都不行吗?”

上次更新: 10/21/2022, 5:04:04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