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解了卡尔·波普尔的科学哲学思想以后,你会发现,即使是在科学的领域,理性所能达到的“正确”也只是一种“不彻底的正确”。当波普尔把这个思考延伸到社会政治领域,就形成了他更为基本的哲学思想,叫作“批判理性主义” (critical rarionalism)。
这个术语看上去有点高深,其实并不难懂,简单地说包含两句话:“人类有理性,理性有局限。”
# 批判理性主义
在波普尔看来,我们人类是一种“问题求解”的动物,无论是科学研究还是社会活动,都是这个模式:遇到问题,寻求解决方案,找到方案获得进展。但我们无法找到一劳永逸的完美解决,因为解决方案本身总会遇到新的问题。这个“问题求解”之旅就永远没有终点,是一种“无尽的探索”。《无穷的探索》就是波普尔思想自传的书名。
举个例子,为了解决堵车问题,我们修了更多的公路,但是路多了,买车的人就会更多,结果路上反而变得更堵了。我有一个北京朋友跟我说,高速公路就是让我能迅速赶到下一个堵车点。在人类历史中,类似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波普尔就是从这种问题求解的模式中,总结出了“批判理性主义”的思想。他用这个词,是想同时强调理性的作用和理性的自我批判,或者用波普尔的话来说,就是理性及其可错性。
理性体现在我们能够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可错性体现在,人类的办法总是不完美的,总会出现新的问题。人既是理性的动物,又是会犯错的动物。所以人类总是会一边进步,一边犯错,再从错误中学习。我们总是能够向前迈进,但又永远无法抵达绝对的真理。
在科学领域,波普尔从批判理性主义的思想出发,提出了证伪主义理论,用“问题—猜想—反驳”的三要素机制解释了科学知识成长的逻辑,同时拒绝了科学至上论。到了社会政治领域,批判理性主义要拒绝的,就是所谓“乌托邦社会工程”的理念。这是波普尔社会政治理论的核心。
# 乌托邦社会工程与历史决定论
什么是“乌托邦社会工程”呢?简单来说,就是认为人类可以依靠自己的理性,按照某种预定的蓝图去改造整个世界,创造出完美的社会。波普尔认为,将这种社会工程的理念付诸实践,往往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你也许要问了,不对吧,生活中一直有各种各样的社会工程啊,所有国家都会有社会发展规划,像是城市规划、道路规划等。没有规划工程,社会怎么能发展呢?
波普尔当然不是反对一切社会工程,他批判的乌托邦社会工程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整体主义”。这是一种空间维度和时间维度上的全方位规划:在空间上涵盖了所有社会领域,大到国家制度的设计,小到一个家庭的形态,几乎无所不包;而在时间上则是由近到远地设计长久的规划,延伸到遥远的未来,直到人类社会最终的理想状态。乌托邦社会工程具有这种全面而久远的整体性特征,所以他有时候也称其为“整体主义社会工程”。
那么,整体主义的规划工程有什么问题呢?那就是低估了可错性。比如,你想为一场考试做一个复习计划,那当然没问题。因为这是个局部的、短期的计划,出了错也很容易变通调整。今天进度没完成,明天少玩一会儿手机,就补上了。但如果你要制定一个整体的人生计划表,从毕业工作到事业发展,从恋爱结婚到孩子教育,把一辈子的大事小事全都安排好,这种环环相扣、万无一失的规划肯定就行不通了。
社会也是如此。在波普尔看来,想要覆盖一切、规划一切的乌托邦社会工程不可能成功。但为什么还有人会去信奉这种不切实际的规划工程,甚至付诸实践呢?
因为这背后有一种观念非常迷人,叫作“历史决定论”。就是认为历史是被一套规律所决定,向某个确定的目标发展,最终会实现这个确定的目标。也就是说,历史发展是被一套铁的规律所决定的,因此被称为“历史决定论”。
你可能会说,人有主观能动性啊,我们的主观努力能不能改变这种规律呢?而按照历史决定论看法,主观努力只能发挥有限的作用,只能促进或者拖延这个历史进程,但无法改变历史发展的规律。那么,社会科学的任务就是去发现这种规律,并且预测历史发展的未来,从而制定最完美的蓝图来整体性地改造社会。
在 20 世纪的西方思想家当中,波普尔是批判历史决定论的先行者,也是影响最大的代表人物。早在 1936 年他就宣读了一篇论文,对历史决定论的各种形态做出分析和批判,后来经过扩展和修改,在 1957 年成书出版,书名是《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他的分析论述涉及许多哲学讨论,我们无法展开讲解,只谈其中两个主要论点。
首先,波普尔认为,我们并不能发现那个历史发展的铁律,或者说人类社会发展的绝对真理。你想,如果在自然科学领域,人们都无法找到永恒的真理,那么对于更为复杂、变量更多更不可控的人类社会,就更不可能找到所谓绝对正确的法则了。
其次,人类社会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人类的知识本身就是影响历史发展的一个重要变量,因此历史进程无法被决定,也就无法用科学方法来预测。
这是什么意思呢?举个有趣的例子,有人说,如果马克思把自己的著作都藏起来不发表,说不定现在资本主义已经灭亡了。可惜马克思把他的理论公布于世,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就完全被揭露了,成了全人类的知识。工人阶级去学习,但资本家也可以学习。他们意识到了改良资本主义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提高工人的工资和福利,改善他们的劳动和生活条件,这样一来就缓解了劳资矛盾,改变了,或者说至少是延缓了资本主义灭亡的进程。
所以在波普尔看来,一方面,我们并不能找到历史发展的绝对规律,另一方面,人类知识的增长本身也会改变历史的进程。历史决定论在根本上就是无法成立的。
波普尔还有一本两卷本的巨著,在 1945 年出版,详细分析考察了历史决定论在思想史上的发展,书名叫作《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其中有一个观点,认为信奉历史决定论会在思想上把社会发展的可能性封闭起来,塑造一个“封闭社会”的意识形态。而与封闭社会相对立的是“开放社会”,就是以开放的态度接受理性的批判。
那么,“开放社会”的发展是否需要自己的社会工程呢?是的,但不是整体主义的构成,而是波普尔倡导的所谓“零星社会工程”(也译为“渐进社会工程”),就是对传统做出渐进温和的改良,防止激进的革命,通过不断尝试和纠错机制来实现社会发展。
我们来对比一下,波普尔支持的渐进社会工程,和他反对的乌托邦社会工程有三个重要的区别:
- 第一,前者着眼于克服最紧迫的恶,而后者是要追求最终极的善。
- 第二,前者要寻求改善人们命运的合理方法,而后者也许有着极其善良崇高的意愿,但在实践中却可能加重了现实的苦难。
- 第三,从历史上看,渐进式的改良基本上能够成功,而试图整体性地创造乌托邦的规划,基本上都会引发悲剧,最终背离了自己当初的蓝图目标。
所以波普尔会说,“缔造人间天堂的企图,结果总是造就了人间地狱”。他认为 20 世纪历史留下最深刻的教训之一,就是要警惕历史决定论的神话,防范“乌托邦社会工程”的实践。
# 卓越而速朽的思想家
我们看到,波普尔在科学方面反对科学至上论,在社会政治方面反对历史决定论和乌托邦社会工程。这两个方面一脉相承,都在反对过去启蒙理性主义中的绝对真理观。所以在我看来,波普尔最突出的成就就在于,他推动了启蒙理性主义的改造升级。
我们知道,启蒙理性主义创造了无数伟大的成就,但它也繁衍出科学至上论和绝对真理观的倾向,这种倾向在 20 世纪初愈演愈烈。当时在思想界,对这种倾向的批判很弱势,被当成是异端。波普尔的出现改变了局面,他从处理科学内部问题入手,颠覆了科学至上论,受到爱因斯坦等著名科学家的赞赏;后来他的工作又进一步延伸到社会政治和历史的思想领域。不过,波普尔的批判并不是要颠覆整个理性主义传统,而是要修复和升级这个传统,最终形成了“批判理性主义”。
在这个意义上,他既是启蒙传统的批判者,又是继承者。波普尔独特的思想和雄辩的风格,推动了思想史上的这次转折。当年的异端思想,今天已经成为常识。人们对这些理念习以为常,很少意识到,背后有一次真理观和历史观的转折改变。
对我个人来说,波普尔有着特殊的意义。30 多年前,正是通过阅读他的著作,我从理工科转向了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在 2004 年,波普尔去世十周年的时候,我写过一篇纪念波普尔的文章,其中说道,波普尔是一位“卓越而速朽的思想家”。他在世的时候获得了非常显赫的声望,去世之后却迅速被人淡忘。波普尔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执教长达 23 年,结果在他逝世以后,他生前用的办公室并没有变成一个纪念馆,而是被改建成了一个厕所。难道说,波普尔已经过时了吗?
在我看来,如果说波普尔的名字被遗忘了,他的思想被看成是人尽皆知的常识,那么这种遗忘恰恰体现出他成就的卓越。但如果有一天,人类忘记了历史的教训而重蹈覆辙,也许就会再次想起波普尔的告诫和提醒:理性是有局限的,要警惕科学的自负和决定论的危险。
# 思考题
你怎么理解“理性的局限性”呢?像这样的说法,“现在还有很多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所以不用太在意科学给出的解释”,它和波普尔所说的“理性的局限性”是一个意思吗,你是怎么看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