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现代社会是对古代世界的“先破后立”,那么我们在前两节讲的“祛魅”和“诸神之争”,描述的都是现代性“破”的一面,而接下来我们要说的相对侧重于现代性“立”的一面,也就是现代社会究竟建立起了什么。

之前说到,在现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价值标准,社会中存在各种各样的价值取向。但你有没有注意到,其实我们也有高度一致的地方:谈到钱这个话题,我们的态度就很一致。我们都承认,不论追求什么,金钱都能有所帮助。

难道我们都是拜金主义者吗?我觉得未必。科学家、诗人或者沉浸在恋爱中的年轻人,他们最看重的东西可能是科学、是艺术、是爱情,但他们也都会承认,钱是很有用的。

韦伯同时代的社会学家齐美尔有一个比喻:金钱有一点像上帝,上帝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每个人都可以用上帝的名义做自己的事情。如果要问韦伯对这种现象的看法,他会怎么说呢?

这时候,韦伯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工具理性”就要登场了。韦伯认为,人类的理性可以区分成两种不同类型,一种叫工具理性,一种叫价值理性。

# 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

工具理性是做什么的?它的作用是找到做事的手段,就是一件事怎么做才是最有效的。打个比方,我在外地开会,家人打电话来说要我赶紧回家。我一计算,飞机最快,机票的价格也能接受,于是就订了航班。这里运用的就是工具理性。注意,我说了一个词:“计算”。工具理性的关键就在于“计算”:针对确定的目标,计算成本和收益,找到最优化的手段。工具理性不关心目的,只关心达成目的的手段是不是最优的。

价值理性又是什么呢?还是同一个例子,在外地开会,家里人让我赶紧回家。但这次,订机票之前我突然想:不对,还是得先问一下到底是什么事,看看值不值得为这事回一趟家。这时,我考虑的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我需要决定要不要去做这件事。

显然,价值理性的权衡要比做工具理性的计算困难得多。你可能感到,这两种理性的关系,很像是上一节讲到的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的关系。没错,工具理性的计算就是一种事实判断,因为成本和收益基本上是一个事实,而价值理性的权衡是一种价值判断,虽然你也在用理性思考和权衡,但其中有许多主观的因素,因此没有标准答案。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找工作。工作并不只是为了钱,还要考虑很多因素:你擅长这份工作吗?你喜欢这份工作吗?甚至,这份工作代表的事业是你愿意追求的吗?这些问题,算是算不出来的。价值理性,就是用理性来判断目标本身是不是有价值。但因为我们要考虑许多主观因素,所以就很难有标准答案。

也就是说,工具理性问题有客观标准,我们容易达成一致;价值理性问题标准不一,很难找到确定的答案。在社会层面,这一点更明显:价值观念问题我们有许多分歧;但在具体方法上,我们都认同工具理性计算出来的方案。

那么结果是什么呢?工具理性的计算有客观公认的标准,所以可以普遍化,成为一种通用逻辑。而价值理性的权衡没有公认的标准,是多元化的,所以在现代社会难以普遍化。结果就是,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工具理性大行其道’压倒了价值理性。

# 工具理性塑造的社会制度

工具理性的不断扩张,塑造了现代社会一种无处不在的文化观念。我们高度重视理性计算、永无止境地追求高效率。韦伯认为,这导致了一个显著的后果,就是社会制度的官僚化:不仅是在政府,而且在社会的各个领域,包括学校、军队、公司……官僚制这种组织形式占据了重要地位。

官僚制最典型的体现是行政管理系统,不仅用在政府公务员体制,只要有管理需求的地方,成熟的管理体制都是官僚制。它的特点就是有一个等级严密的上下级结构关系,整个系统有明确的分工,每个职位都有一套严格的任务清单,每个人按照规定的流程和规则行事。

你可能会说,不对吧,我们经常在批评官僚主义,就是因为官僚制度的效率低下、办事拖沓、不通情达理、繁文缛节。你的个人直觉可能有道理,但这不是官僚制的必然结果。对个人来说,这可能僵硬、机械,但个人体验和全局效益不同,有时个人体验不佳恰恰是系统追求高效的结果。

一个理想的官僚系统规则合理,纪律严明,人尽其责,照章办事;系统运转精确、稳定,具有很高的可预测性,效率高,执行力极强。

就在韦伯生活的年代,一战之前,德军参谋部曾经制订过一个著名的军事计划,施里芬计划 (Schlieffen Plan)。这个计划的核心思想是打“时间差”,先西后东,快速拿下法国以后,集中力量对抗俄罗斯。在这个计划中,时间极为重要,精确到了每一天:第 12 天打开比利时战略通道,第 22 天跨过法国国境线,第 31 天占领巴黎。有人说,这简直就是一个“剧本”。

德军参谋部敢于做出这样的计划,底气就是德国统一之后建立的一套完整的官僚制度,就像一台庞大而精密的机器,可以控制整个国家的行政体系和工业体系,一切为军事活动服务。有这种执行力,如此高精度的军事计划才有实现的可能性。这就是官僚制的强大能力。

这种强大能力源自官僚制的基本特征,“非个人化” (impersonal),也就是“对事不对人”。为了追求效率,人被简化成一些指标,和任务无关的个人因素则忽略不计。这样做的好处是,如此一来,无法被计算的复杂个人,就变成了可以计算的数据。

举个银行的例子。银行处理贷款业务的时候,不必去细心考虑每个客户的复杂情况:这个人贷款是为了上学、为家人治病,或者是为了事业发展?银行要采集的是指标:贷款数额、信用记录、抵押保障、还贷能力等。把个人情况变成数据,通过计算,系统就能够高效地处理大量任务,保证效率和收益。官僚制对个人化的因素完全漠不关心,这对具体的个人而言可能冷酷无情,但就整个系统来说,这样可以在短时间内处理大量个案,实现效率最优化。如果反过来,这个系统耐心细致考虑每个人的具体情况甚至感受,做到体贴入微,这对你个人而言服务周到了,但整个系统就需要投入更大的资源,甚至无法运转陷入瘫痪。

对外如此,对内也是一样。官僚制的自我组织同样遵循“非个人化”的原则:原则上,安排一个职位,只看这个人能不能行使这个职位的功能。一个程序员,就看你写程序的能力;一名销售,就看销售业绩。这有一个明显的好处:就是排斥任人唯亲,倾向任人唯贤,因此也倡导绩效制 (meritocracy),以工作成绩来决定职位的任免升降。遵循这种原则,能够从大规模人群中相对快速、有效地选出需要的人才。因此,官僚制的普及扩展了人力资源,提高了人才的利用率,也推动了公平竞争,成为现代社会迅速发展的一个动力。

# 片面的理性化

这样看来,工具理性给现代社会带来了很明显的好处。但你记得吗,我们说过,韦伯的深刻之处在于他既能够看到现代性的强大力量,又能敏锐地指出其中的深层问题。

工具理性的问题是什么呢?它发展得太强大了,压倒、淹没了价值理性。社会的理性化发展,变成了工具理性的单方面扩张,理性化变成了不平衡的“片面的理性化”。在实践中,对手段的追求压倒了对目的的追求。

比如,对于“人生目标”这种大问题,我们会发现,太沉重也太困难了。于是我们犯了拖延症,把目标问题不断向后推,先去加强工具和手段,转到工具理性的逻辑上来。

就像现在流行说:先实现“财务自由”,再去追求“诗和远方”。但在实现财务自由的漫长过程中,我们关心的都是成本收益计算、效率最大化这些问题。结果是,这个漫长的过程会反过来塑造我们自身,最后我们变得只会赚钱。赚钱这件事,本来是手段,但我们为了找到实现目标的最优手段花费了太多的时间精力,陷入太深,以至于忽视了,甚至放弃了最初的目标。

我记得在上世纪 80 年代的时候,学者大多比较贫寒。当时有经商的机会,有些学者就去“下海”经商,但声明这不是目标而只是手段,发誓等赚到了钱就会返回学术领域。后来,成功赚到钱的都继续做商人了。获得财务自由又回来做学术的人,我只见到过一个,那就是我们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的沈志华老师,其他的我再也没见过。

这就回到了开头的话题:为什么现代人的价值取向是多元的,但是对金钱的态度又很一致。并不是因为现代人都是拜金主义者,而是因为按照工具理性的逻辑,金钱就是一个最通用的工具。

问题是,“诗与远方”带给我们的东西,真的能用金钱替代吗?前面引用了齐美尔的话,说“金钱有一点像上帝”,但齐美尔还有一句话:“金钱只是通向最终价值的桥梁,而人是无法栖居在桥上的。”在这座桥上,我们真的能找到安身立命的感觉,找到生命的意义感吗?这个问题只能留给你自己。

这一节着重讨论了韦伯提出的重要概念:工具理性,它和价值理性都是理性的一部——价值理性是通过理性思考来确定目标,工具理性则是通过理性计算,找到达成目标的最优手段。工具理性的扩张,使得官僚制这种强大的组织形式蔓延到了社会的各个领域。

但是,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不平衡发展,也带来了“手段压倒目的”的问题。伴随工具理性的不断扩张,韦伯提出的那个最著名的论断,“现代的铁笼”也浮出水面了。

# 思考题

对于“手段压倒目的”这种现象,你有没有什么体验或者感触?

上次更新: 10/21/2022, 5:04:04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