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迈克尔;桑德尔是本书讨论的最年轻的思想人物。我有幸在 10 多年前和他有过两次会面,还发表了一篇对他的访谈。所以,我先来谈谈他的故事。
桑德尔这个名字,你可能早就知道。还记得几年前网上的“哈佛公开课”吗?其中有一门特别受欢迎的课程,就是桑德尔主讲的《正义》(也译为《公正》)。这门课在哈佛已经开了 30 多年,深受学生喜爱,选课人数常常超过千人,再大的教室也装不下这些学生,所以安排在哈佛一个古老的多层大剧院上课。
2007 年我在美国访学,去现场观摩了桑德尔的教学。亲眼见证了他如何通过生动的例子,启发性地阐明深奥的哲学理论,如何游刃有余地与如此众多的学生展开现场交流互动,而且还能掌控节奏,保持教学进度。他的教学技艺让人叹为观止。
桑德尔在学术界的“成名之作”和罗尔斯有关。我们之前讨论过《正义论》的作者罗尔斯,他被誉为 20 世纪最伟大的政治哲学家。而桑德尔在牛津大学完成博士论文,其中对罗尔斯的理论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论文修改成书,在 1982 年出版,书名是《自由主义与正义的局限》,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和辩论。桑德尔也在这场辩论中脱颖而出,成为社群主义向自由主义发起挑战的标志性人物,那一年他才 29 岁。
从牛津大学毕业后,桑德尔回到美国,到哈佛大学哲学系任教,而罗尔斯恰恰也在这里工作。你可以想象,面对一位比自己年长 32 岁的大哲学家,又是自己批评挑战的对象,桑德尔肯定是“压力山大”啊。我就很好奇,桑德尔和罗尔斯第一次见面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桑德尔告诉我,那简直是一个传奇。在他刚到哈佛不久的一天,桑德尔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我是约翰·罗尔斯”,接着就开始拼读自己的姓氏,“R-A-W-L-S……Rawls”。桑德尔当时就晕了,他说这种感觉,“就像是上帝亲自打电话邀请我共进午餐,还特意拼了一遍他自己的名字,生怕我不知道他是谁”。
桑德尔被罗尔斯的谦逊深深打动。虽然他始终没有放弃对罗尔斯理论的批评意见,但他对罗尔斯本人抱有最深的敬意。那么,桑德尔究竟对罗尔斯的理论提出了怎样的挑战呢?我们从他自己举过的一个例子说起。
# 当代人要承担前辈的历史罪责吗
有一个你可能听到过的话题:一个国家是不是应该为历史上的罪责道歉?照理说,这是一个完全正当的要求,比如德国应该为二战时纳粹的暴行道歉,德国政府也确实这样做了。同样地,美国应该向北美的印第安原住民道歉,日本也应该为侵华战争道歉。
国家需要为历史罪责道歉,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难道还有人反对吗?还真的有。比如澳大利亚前总理约翰·霍华德就反对向原住民正式道歉,他说“我并不认为当代的澳大利亚人,应当为前辈人的行为道歉,并承担相应的责任”。
说当代人不应当为前辈犯的错道歉,理由是什么呢?其实就是宣称,“人不应该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负责”。那么,有些日本的年轻人可能会承认,日本侵华战争是罪恶滔天、十恶不赦,但同时可以争辩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那是我曾祖父一辈犯下的罪行,我既没有参与也没同意他们这么做,甚至都不认识他们。他们做什么,我根本无法控制,为什么要我来道歉呢?
桑德尔认为,这样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但它并不容易反驳,因为“当代人不必为历史负责”这种说法,背后的依据是一种道德理论支持,叫作“道德个人主义”。因此,、我们必须深入这种道德理论的内部逻辑,才能展开有效的批评。
道德个人主义的主张是什么呢?就是相信每个人作为道德主体,都是自由而独立的个体。每个人自主选择自己的目标,为自己选择的结果负责,也仅仅需要承担这种责任,不受任何超出个人选择的道德纽带约束。也就是说,个人道德责任的来源只是自己的自由选择,这和自己所属的群体、习俗、传统和历史等都没有关系。
如果这种理论是正确的,那么个人就没有什么“集体责任”可言,也就无须为历史事件承担责任。这样一来,我们很难要求当代的日本人或者德国人来忏悔和弥补二战时期的罪责,也很难说当代的美国人有责任去努力纠正奴隶制和种族隔离制造的社会不公。
# 批评自由主义的个人观
但桑德尔认为,道德个人主义是错误的理论,因为它对“何为个人”的理解有误,又或者说,它所依据的“个人主义”观念是错误的。这是桑德尔对(包括罗尔斯理论在内的)自由主义的批判要点之一。
在他看来,自由主义的基础是个人主义,是将单独的个体作为所有理论出发的原点:先有个人,个人之间签订契约,形成公共道德以及社会与政治的制度等,一切都从个体延伸展开。
但桑德尔追问:个体究竟从何而来呢?这就好像把“蛋生鸡”的假设倒过来问了一句“蛋从哪里来的呢”?他认为,个人并不是先于社会存在的一个“原子”。作为个体的“自我”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在社会关系中被造就的,是被生活的共同体塑造而形成的。共同体的英文是“community”,这个词也常常被翻译为“社群”,可以指家庭、社区,或者学校和工作团体,也可以指民族、国家这种大的社群。
在这里,桑德尔采取了一种不同的理论视野,就是“共同体主义”,也常常被翻译为“社群主义” (Communitarianism)。社群主义强调,“个人是社会构成的”,先有社群,社群造就了个体,而不是先有孤立的个人,然后再由个人组成社群。这对自由主义所依据的个人观念提出了挑战。
桑德尔在后期的著作中引用了另一位社群主义哲学家麦金泰尔的一个观点:人类是一种“讲故事的存在”。如果你要回答“你是谁?需要什么?以及想做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那么答案就在你的故事之中。只有讲通了自己的故事——理解自己成长的过程,以及这些经历如何形成了你的目标,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变化——你才能真正回答这些问题。
但是,任何一个人的故事,从来都不是孤立的个人故事。离开了社会关系的塑造,你就讲不通自己的故事。
比如,你的母亲是一位工程师,家里订了些科普杂志,你从小就爱读这些杂志,高中就选了理科;而你特别喜欢的物理老师还是个科幻迷,在学校搞了个科幻文艺的兴趣小组,你在小组活动中写了篇科幻小说,老师同学都大加赞赏。最后你高考没去考理科,而是考进了电影学院,学编导专业,梦想是要拍出最棒的科幻电影……
只有像这样讲通了自己的故事,你才能真正解释自己生活中的选择有什么“意义”。而当你面临多种不同的选项时,做出一个“有意义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呢?就是这个选择能够让你更好地、更连贯地讲明白自己的故事。但重要的是,你的故事是在社群关系中形成和展开的,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明白彼此的故事。所以,意义无法仅仅从个人的自由意志中产生。这就是社群主义的个人观。
讲到这里,我们就可以来解释桑德尔为什么会质疑罗尔斯。
还记得罗尔斯的“无知之幕”吗?就是大家在无知之幕后面,会忘记自己所有的特殊性,一起来商议签订一个社会契约。桑德尔会说,无知之幕背后的人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故事,是毫无个性的抽象的个人,所有的人都完全一样,其实就只是一个人,也就根本谈不上“一起商议”社会契约了。
在桑德尔看来,自由主义的个人观,把个人看作是孤立的原子,完全凭借自己的自由意志来行动,他称之为“无所牵绊的个人”。他认为,这是对个人的错误理解。
# 批评自由主义的社会观
这种错误的个人观,也会导致对社会的错误理解。
自由主义往往倾向于“工具性的社群观”,就是认为社群只有工具性的意义。比如,在诺齐克的理论中,国家唯一的功能就是保障个人权利,是个人追求自身福祉的工具。如果只是工具,那个人对国家就谈不上什么情感与忠诚。这就好像你不会说,我爱一把剪刀,我要忠于这把剪刀。
罗尔斯这样的自由主义者,可能比诺齐克要温和一些;他主张“情感性的社群观”,认为社会是一个合作互惠的体系,人们在合作中会产生善意和情感,建立共同的价值。但桑德尔认为,这种情感性的社群仍然没有真正的相互依赖,也就无法形成真正的团结。你想啊,恋人之间也有感情,但要分手还是会照样分手。
那么,桑德尔的社会观是什么呢?他认为,社群不只是工具,也不只是合作团体中的情感依赖。事实上,社群有一种纽带关系,它在根本上定义了“你是谁”,它塑造了你的身份认同、生活理想、道德感与责任意识。用桑德尔的术语说,这是“构成性的社群观”:社群是“构成性的”,社群实际上“构成”了你这个人。
个人当然会做出选择,但个人的目标并不是随意选择的,而是与社群紧密联系在一起。比如,作为中国人,你会更加看重对父母尽孝,你也会认同孟子说的“舍生而取义”。你还可能觉得,陶渊明诗中的生活理想也挺令人向往的。也正是在这种纽带关系中,你才具有归属感,才能完整地讲述你自己的故事。
既然社群和个人具有这么紧密的“构成性关系”,那么个人就有了一种特殊的义务,桑德尔称之为“团结的义务”或者“作为社群成员的义务”。这与道德个人主义所主张的义务相当不同。道德个人主义的义务是自愿同意签订契约而形成的义务,没有自愿同意就没有义务。但“作为社群成员的义务”不是你选择的结果,而是被社群所赋予的义务,是一种给定 (given) 的义务,它并不取决于个人的自愿同意。
没有自愿选择,也能带来责任和义务吗?其实你想想,你并没有选择自己的父母,但你是不是被施加了赡养父母的义务呢?这是你作为家庭这个社群成员的义务。同样,在国家这个共同体中,你继承了前辈的遗产,同时你也被施加了对于国家的特殊义务。
这就是“作为社群成员的义务”,它的道德约束性源于社群主义的道德认知:你生而带有一种历史,你的生活故事是更为宏大的社会故事的一部分,也蕴含于无数他人的故事之中,包括历史上你的前辈的故事。隔断了这种联系,就割裂了你的存在。
正因如此,人们应当为自己(哪怕未曾谋面的)祖辈的行为担负责任。
桑德尔现在已经成为国际“学术明星”,也多次到中国访问讲学,获得了热烈反响。可是,他后来出版的多部著作都较为通俗,似乎从未达到他博士论文的学术深度,这会令人遗憾吗?在观摩了他现场授课之后,我含蓄地提及了这个问题。
桑德尔拿出他的两本书送给我,其中一本叫《公共哲学》。他说哲学不应该只是少数哲学家的事情,应该成为公民教育的活动。所以,他后来的写作与第一本书不同,尽可能用现实中的具体事例来引发问题,然后再展开哲学的讨论,这样就能做到深入浅出。
桑德尔的公共哲学写作与演讲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我看来,这是意义重大而值得尊敬的成就,也是绝大多数学者难以企及的。
# 思考题
在和桑德尔交谈的最后,我还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社群对个人的塑造如此深刻,那么,当下流行的那种“原子化个人观”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不也应当是社群造就的吗?为什么社群生活会塑造出这样一种脱离社群的个人观念呢?我并没有从桑德尔那里获得满意的回答,但我想把这个提问作为本小节的思考题留给你。